李奕霖个头不高，颁奖合照时总是被人群淹没。但她也不爱站在前面，总感觉那是冠亚军该站的位置。
23年的春天，她一直忙于比赛，额头前面的刘海渐渐遮住了眼睛也没有空去修剪。这年春季的上海赛来的异常凶险，比赛中她有些庆幸自己没剪掉头发，这样只要低下头装作查资料的样子，就没人能看到她的脸。
淘汰赛开始前她还是非常紧张，受不由自主地伸到口袋里想要找一颗糖来吃。
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时间倒回3年前，Elaine第一次通过网络视频接触到了辩论：辩论双方思维激烈的碰撞和对抗性，以及他们讨论的政治经济话题都让她觉得非常有趣，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从小，她就是个好学又有主见的孩子，对于思考的喜好，让她很早就爱好阅读各种非虚构类的作品，而丰富的阅读经验不知不觉中增长了她的语言能力，在小升初时，首考雅思便获得8分的好成绩。
对此，她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牛娃”，坦言自己只是受到身边人经历的启发：“从小身边就会不时就听到一些2、3年级CAE就获得不错成绩的事迹，甚至还有8岁就取得了雅思高分这样非常惊人的案例，这些人的经历多少也启发了我，让我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尝试一下。”
然而对于在学习上是否要一味地追随“别人家的孩子”她却有着非常清晰的想法：“我觉得别人的成功案例，更多的是告诉我们成长的路还有这样一种选择，而不是说一定要去追随某种潮流。如果看到某些成功的例子就要追随，就很容易陷入人云亦云的陷阱，而且潮流变化的速度总是很快的，更重要的还是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去一步一个脚印地提升。”
追随着自己的兴趣，不知不觉来到6年级寒假。这一年Elaine正式开始学习辩论。她发现辩论比自己当初想象的更加有趣：“系统的学习之后，我发现原来美辩真的是需要非常强大的知识储备、论据的检索能力和逻辑推理的能力，远非我想象那么简单，而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活动。因此也对辩论产生了更多的兴趣。”
辩论激发了她遇强则强的个性，22年春季Elaine便在这种跃跃欲试的状态下参加了自己辩论生涯中第一场常规赛。这个春季的辩题是关于专利（patent）对创新的利弊，这个辩题涉及法律、经济、技术、历史等多种领域，对于辩手们难度不小。在赛前，Elaine也精心准备了数千字的case，准备一决高下。
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快节奏的比赛造成体能和精神的双重冲击：“循环赛的节奏真的非常快，感觉自己第一次比赛整个人都很懵。最大感受是比赛前以为自己写了几千字的辩稿已经很多了，实战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点没有准备到，原来比赛的时候大家可以在语速那么快的同时，仍然保证逻辑非常强。最大的收获是几次对阵都碰到一些大佬的选手，帮助我打开了视野，所以后来会一直去不断的去提升自己。”
尽管成绩不甚理想，这次经历却真正帮助她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和目标。第一次比赛时碰到的一些优秀辩手的录音，她到现在都还保留着。“我感觉自己参赛的时候状态非常紧张，但是那些优秀的选手却都非常轻松自如，你能感觉到他们非常自信，不靠表面的aggressive而是依靠缜密的逻辑和高质量的evidence来获胜。他们让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以理服人，让我觉得辩论真的非常棒。”
春季赛还有一个重要收获，那就Elaine找到了陪伴她漫漫旅途的好伙伴：另一个Elaine。Elaine Li和Elaine Fan，她们拥有同一个英文名，能力上也像是照镜子一般十分互补：Li擅长1辩，查资料、整理论点是一绝，而Fan则是天生的2辩，有很强的即兴能力，在比赛中灵活冲闯，及时掌握比赛的局势。共同的目标和互补技能，再加上一点点巧合，让她们在比赛中配合无比默契，外人眼中，两个Elaine仿佛是赛场上的“双子星”。
第一场比赛过后，她们便踏上了辩论的漫漫征途：“22年春季的最大收获，就是我认识到前期只做几千字的准备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一个新手期，如果你想打败那些大佬，就必须要做比别人多好几倍的准备，毕竟思维的能力还是跟人家差得远，所以更要在平时多下功夫。”
从那时候开始，Elaine的备赛文稿迅速从几千字上升到了数万字。而作为一个公立学校的学生，这绝非易事。一方面她要完成校内繁多的课业，保持自己始终成绩稳定，另一方面，还要花很多时间准备辩稿。一开始Elaine常常觉得“一天24小时都不够用”，为了保持学业和爱好的平衡，她学会了在课间和午间休息的时候飞快地写完作业，常常在放学的车上争分夺秒地看辩题相关的资料，这样回家以后才能有时间写稿。
为了打辩论，她玩乐的时间减少了很多，碰到要比赛的周末就要“连轴转”，她却觉得乐在其中：“我觉得打辩论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很好的释放：在赛场上你可以尽情展现自己，而且那种比赛中互相博弈的过程，大家思维碰撞的火花都特别吸引我。每一次全身心投入之后大脑反而会有种焕然一新的感受。”
虽然新手期输多赢少，但两个Elaine却不急不躁，一步一个脚印地积累着经验。春季赛结束，她们感觉自己终于适应了比赛的节奏。
很快，又到了秋季辩题揭晓的日子。22年秋季辩题是关于美联储的，这个辩题对于大部分初中组的选手都需要不少前置的经济学知识，反而正中Elaine Li的“好球区”：她开始如饥似渴地查阅辩题相关的信息，一头扎进宏观经济学的海洋：“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辩题，这个赛季应该是我准备的第二多的，我也由此迷上了经济学，尤其是宏观经济学。我很喜欢了解这种宏观层面上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博弈以及经济体制的运转机制。包括去观察经济危机之后，国家政府还有央行是如何去让你的经济体制恢复等等，去观察一个宏观层面的逻辑，就让我感觉非常的有意思。”
她发现这些宏观层面的知识，同样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石油美元、巴以战争，这些平常看上去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突然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日常生活：“我从前常常听到大人吐槽国际局势，谈论油价和房子，那时候忽然他们聊的这些我也可以听懂了，而且我会发现那些国际大事其实是会对普通人的生活有影响的，只不过我们平常很少去观察那些方面。”她还迷上了阅读经济类的书籍，尤其喜欢《伟大的博弈》这本书，最入迷的时候，经常在晚上关了灯之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看。
充分的准备之后，她们也决定在秋季赛挑战一下自我。秋季线上赛Ⅰ，两人报名了Open组的比赛，在循环赛阶段接连碰上好几组非常优秀的选手，她们都凭借着充分的准备和良好的临场发挥顶住了压力，最终以2-2成绩压线晋级。这也是她们打辩论以来最有成就感的一次晋级。
然而，Elaine并没有太多时间庆幸这次晋级，她知道自己第二天即将对阵晋级前两名的种子选手。从前她也常常因为心态问题发挥失常，但这一次，是她第一次不想因为自己紧张输掉比赛：“我算是一个典型的i人，从小考试的时候就很容易紧张。开始打辩论之后我也是发现自己在场上即兴能力比较不足，有时候也会因为太紧张导致发挥失常。这场比赛算是我第一次特别重视心态的问题，第一天循环赛结束之后，为了第二天的比赛有一个好的精神面貌，那天晚上特地花时间去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做了很多心理建设。”
那晚，教练和她们聊了很多自己学生时代的故事。同为i人的教练，曾经也为心态问题苦恼过。这让她们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听完故事，两个搭档又开始认真研究起第一天的ballot：种子选手的case主要有哪些观点，明天怎么打，她们讨论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第二天凭借着良好的心态，两个人冲入了Open组4强，创造了她们打辩论以来最好的成绩。
“这一次比赛也给了我很大的信心，让我认识到比赛时候有一个好的心态真的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上天仿佛和她们开了一个玩笑，这次四强之后，两人的成绩又陷入了沉寂，很长时间都再无突破。Elaine的辩稿从1万字准备到了3万字，却还是会在晋级之后轻易被对手淘汰。
面对瓶颈，她们再次拿出了脚踏实地的精神。比赛中发挥不好，就花更多时间准备；心态不稳，就在平时更多复盘和练习，每一场比赛之后，她们都会去研究ballot，很多优秀选手的录音和视频，她们有空就一遍遍回放。
一场场比赛的历练，帮助Elaine锁定了自己的短板：缺乏灵活性。“我发现很多时候我备赛已经很充分了，甚至有点过度充分了，我在场上老想着自己的稿子，没有那些稿子我都不能思考了。但那些优秀的辩手不是这样的。”
22-23年的冬季赛，为了锻炼自己的灵活性，比赛中她会故意把稿子放到自己接触不到的地方：“就是要逼迫自己去用逻辑想，要有更多的灵活性。”与此同时，她的队友Fan开始学习BP辩论，希望通过BP进一步提升自己即兴辩论的能力。
“我觉得你们今年一定会在DLC春季赛夺得冠军。”23年春季赛开始之前，某天Fan的BP教练一面鼓励、一面期待地对她们说。“冠军”两个字，一下子搅动了两个姑娘的心弦：去年秋季赛4强之后，她们已经沉寂太久。“冠军”两个字，对她们来说是憧憬，又像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然而教练的话多少还是点燃了她们的期待。春季赛一开赛，她们便接连拿下好成绩：4强、亚军，冠军的梦想似乎真的就要成真了。和冠军期待一起到来的，是春季上海线下赛，也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这场比赛。如果问Elaine哪场比赛最让她难以忘怀，2023春季上海赛必有一席之地。今年春季的这场比赛参赛人数众多，对于Elaine来说也是第一次线下赛经验。开赛前，PF教练很看好她们：“只要正常发挥，进8强乃至4强应该都没有问题。”
但或许是第一次线下赛陌生的环境，或许是初中组爆满的参赛人数，在公布晋级名单时，Elaine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压力。她感觉自己在爬梯子，今天的梯子格外高，32进16的比赛就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身在云端，头晕目眩。比赛前她查了一下对手的背景资料，一查不要紧，看了对方的cv一下子就更加紧张了，比赛一开始，她们的气势就输了一大截，连丢了3个clashes之后输掉了比赛，上海赛的角逐最终止步32强。
输掉之后，她们一起看了决赛的直播，两个人都各怀心事，一言不发。直播结束之后，队友Fan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他们说的这些，我们也完全可以说。”
Elaine Li知道，Fan的判断是对的。如果不是因为她怕输的心态，她们今天本可以走得更远。
不甘心，好不甘心。
接下来好几天的时间，Elaine的心情都沉浸在懊悔之中。她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存在心态的问题：在学校考试时，尤其是理科的考试，她不时就会出现因为过度紧张而发挥失常的现象；自打辩论以来，她在crossfire环节一直都不太活跃，总是看到背景强一点的对手就开始内心动摇。过去她一直有个习惯，在开始比赛之前除了了解对手的case，也会去查他们过去的成绩，如果发现对方很强，就会感到如临大敌。好像她一直过度关注着外界，在给自己找一个“输”的理由。但这些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自己真的是被对方的实力打败的吗，还是被自己内心的恐惧打败的？那个冠军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们一定要拿一个冠军！”Li对Fan说。看着重新振作起来的队友，Fan也感到如释重负。但紧接着问题又出现了：盘完所有时间，想要拿冠军，杭州赛是她们这个赛季唯一的机会。然而这个时间点Fan还有一场演讲比赛，如果去参加，她的教练认为她很有实力去冲击冠亚军。
“我们去把这个杭州冠军拿回来。”Fan没有多想便主动放弃了单独夺冠的机会，选择和队友一起并肩作战。
那一刻开始，她不再关心对手有多强，而是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打败对手。那些很强的人会如何思考？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的case？当把重心放到自己身上时，Elaine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我知道对于一个优秀的辩手来说，对每一个论点了解的深度决定了你case的质量，每个论点一定要准备足够深的驳论层次，因为在场上一个很好的论点往往是需要5、6层的驳论才能够完全打掉的。站在进攻的一方，我需要有底气不管别人的防守有多少层，我都可以打掉；而站在防守的一方，我也需要有能力就算对方准备了很多层的进攻，我都可以拦下来。”
距离杭州赛开打，仅剩一周有余。在剩余的时间里她们把自己的case改了又改，不断打磨每一张card，每一个block对于她们来说都变得无比熟悉。在去杭州的动车上，两个人都在一刻不停地准备：“那时候真的就是不想停下来，感觉每一分钟注意力都在这个上面，你不自觉地想要压榨每一分钟的价值去思考更多，我的那些case到比赛的时候都变得非常非常熟悉了，很多甚至都能脱口而出。”
这一次，她们没有再去关注自己的对手都有哪些人。内心平静而专注地，只是做好每一次speech，记下对手每一次失误，抓住每一次提问的机会，再做好每一轮反驳。在高度专注的时候，Elaine感觉能听到那首自己备赛时常听的BGM。
“没人能在我的BGM里打败我。”
回过神来，她们已经以4-0全胜战绩晋级淘汰赛。
这一次知道结果的时候，Elaine内心意外地平静：她已经知道每一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接下来几轮淘汰赛，两人的配合依旧完美，场上表现无人能出其右。这一次，她们稳稳地冲到了决赛轮。
决赛开始之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饶是心态再稳重的人，也能够从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对劲。开赛之前，Fan注意到对手一直在研究ballot，今天一路赢下来的比赛中，Elaine她们一直在打CON，己方的CON case早已不是秘密了。相比之下，PRO case倒是可以给对手来个突然袭击。但是之前她们几乎从来没有用PRO case实战过，甚至都不是很清楚赛场上对PRO的偏好都有哪些。
如果是过去，她们或许会扔一枚硬币来决定，但是那一天Elaine Li决定凭借自己对对手case的了解和对PRO case的把握去决定：“PRO虽然我没有打过几次，但是我备赛的深度和CON其实相差不多。我决定在这场比赛安排一些干扰性的论点迷惑对手，最后只集中火力去打一个最关键的论点。”
正是这个关键性的决定帮助她们奠定了最后的胜局。决赛轮，她们果断在PRO一方抛出了5个对手闻所未闻的论点，这一轮奇袭之后，对方果然被干扰性论点迷惑，此时她们再乘胜追击、左右开弓：一方面攻击对手那些早已熟悉的论点，一方面，两人集中火力输出优势论点，最终以3-0完胜对手，拿下了这场决赛。
那队曾经在比赛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女孩，如今却创造了连胜8轮，无一败绩的华丽战果。
这次颁奖的时候，她站到了舞台最中间的位置。
回顾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有漫长的蛰伏期时，默默努力的坚韧；有队友之间不论输赢都共同承担、一路扶持的坚定信任。她或许曾经不是主角，但在内心深处，她从未停止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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